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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舅说得对,外公话讲多了会伤神。那次外公讲故事讲得时间长了,讲过喝一碗小米汤,昏沉沉睡去,竟一睡三天没起来。舅舅急了,又跑到孙小先家,把孙小先请来。
孙小先那时候已经不出诊。那天他破帽遮颜,穿一身旧衣裳到外公家,但依然考究;脱下草帽,梳了头发,落座前掸去椅子上灰尘——其实也不见灰尘,又理了理袖子。他先看外公气色,问舅舅情况,再搭脉,搭过脉开方子。这时候舅舅就叫我磨墨,我磨好墨看他写字。孙小先每次都自带纸笔,纸是一种很薄的罗纹纸;脱了铜笔帽后,用舌头把笔尖舔软,然后蘸墨。他写的是行楷,米芾的体。我经常看他开方子,从那时起我就认识了一些中草药名称。
孙小先那次开的中药不多,只六七味。
孙小先每次开过药,舅舅就把抓来的药倒进一只砂罐子,先用水泡了,然后放在一个铁丝做成的架子上用煤油灯的火慢慢煨。不一会,外公的屋里就弥散开一股药香味。那味道甜丝丝的,飘进你鼻子里,飘进你嘴里,让你不吃都感到舒服。
我长大才晓得,那都是一些补中益气的药。
一天上午,我正看孙小先正开药,忽听一阵锣鼓响,从十字街朝东头敲过来,声音比平时响得多。我跑出去一看,锣鼓队伍已经过来,前面是四杆红旗指路,后头跟的大鼓、小鼓、锣、钹、镲,还有三角铃。三角铃我第一次见到,是一个矮女人敲的,声音清脆,但不很响。再后头是两人抬一桶糨糊,一人胳肢窝里挟一大卷红纸。又一人两手端一只钢精锅,里面盛的墨汁。两人拿刷子笤帚。队伍走到外公门口停下来,先由一个人领头读一段语录,喊两句口号,然后一起动手,在墙上贴好红纸,在红纸上刷一条大标语——
白河镇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万岁!
标语的字是用猪鬃排刷刷出来的,粗黑体,脸盆大小。刷字的是一个十分精瘦的小老头,镇文化站的。小老头手脚猴子一般灵巧,一笔一划刷得很快,又笔笔工整。
几天后,满街上贴出了“大联合”、“大团结”的标语。
不光白河镇,棠川县城也贴满了这类标语。
后来我才知道,那时候突然提出“大联合”、“大团结”,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已趋于失控状态。就白河镇看,文革开始不久全镇只有几个造反组织。后来这些组织有的发展壮大,有的分裂重组。人数最多的白河农场“驱虎豹”兵团一个副司令员叫张虎。张虎嫌兵团名号不吉利,拉出一帮人自立“战熊罴”兵团。“驱虎豹”司令员收买农科站“追穷寇”团长,奇袭“战熊罴”,打死叛将张虎。“战熊罴”立刻分裂成四个组织,其中最大一个组织叫“从头越”。“从头越”反攻“追穷寇”,打死团长一干五人。“追穷寇”余下干将沦为流寇,又各自招兵买马……这样打来打去,结果山头林立。到上面要求“大联合”时,白河镇像样的造反组织有二十几个,但没有一个组织说话作数;上面来了精神或指示,有时是中央指示甚至伟大领袖最高指示,也常常贯彻不下去。
只是,“大联合”、“大团结”的标语口号贴了一个多月,白河镇各路造反派还是各打锣鼓各唱戏,老爷不抬老爷轿,既不联合,也不团结。棠川城里造反派更厉害,竟划分出势力范围,各据一方,分而治之。几个主要派别还一度派人在各自势力范围的街口驻防把守,其他派别的队伍、车辆要凭正式印制并盖章的路条才能通过。但很快,棠川县实行军事管制,省军区派一个营部队进驻县城。军管会为执行“大联合”任务,决定学习外地经验,分两步走:先搞系统或部门联合,由一个大系统或大部门各造反派选出同一个头头,再进一步联合。哪知各路造反派根本不买账。省军区下达“联合”命令第二天,棠川县“井冈山”、“八一团”、“红工旅”三家不是联合起来执行命令,而是联合冲进军管会,打伤十几名解放军指战员,抢走枪支弹药。直到省军区又派一个得力的政委,强化军管,抓了几名肇事者,棠川县“大联合”才得以继续推进。
***
“大联合”先行试点。
白河镇划分出七个系统。第一批试点的两个系统中有一个便是“林牧副渔”系统。未料“林牧副”同意,“渔”出了问题。
“渔”的问题出在老沙身上。
那几天老沙儿媳妇正巧生娃子。老沙老婆想跟街上人一样,凭医院证明买半斤红糖给儿媳妇补身子,但供销社仍按原计划标准供应二两五钱。他老婆就盯他哭,说你革命革一年多了,连二两五钱红糖也没革到手,你革什么革的?老沙开始没理她,后来她哭得不歇,被哭烦了;再看看儿媳妇面色菜黄,放出苦相,回头想想老婆讲的也对,造反没造到东西,自己一只划子船船帮子发脆,腻子刮不住了也没搞到桐油;心一凉,鱼叉一摔,说不干了。老沙是土著渔民,过去是渔帮的头。他这一不干影响很大。那些原来也想通过造反能造到跟街上居民一样,每人每季度买半块肥皂、领一市斤豆制品票,每月领四市两油票,还有想划一块菜地、想让娃子上中心小学的人,眼看没有指望,一些人也跟着不干了。
老沙岳父也是从里下湖地区流落过来的,和许大篓子同乡,还和许大篓子老婆沾亲带故。老沙儿媳妇生娃子时,许大篓子夫妇拎一只母鸡一篮子鸡蛋去送贺礼,老沙两口子留他们吃饭。才吃,说着闲话,老沙发起了牢骚。老沙平时牢骚就大,那一刻发起来更是愤愤不平,说这世道真他娘摆不平,不革命买不到红糖,革了命还是买不到红糖!许大篓子知道老沙好发牢骚,但说到因为革命没革到红糖,心里就不快活——他许某也是革命领头人。许大篓子平时不喝酒,但在两种情况下想喝:一是很高兴,二是很不高兴。那刻他心里不快活,就一杯接一杯喝,不吭声,等几杯酒下肚,舌头打结,话反而多起来。许大篓子沾老婆光,比老沙长一辈,喊老沙大侄子,说:
“大,大侄子,你还是要革,革下去,会有红,红,红糖的!”
老沙筷子一搁,忽然问:
“你当初说能吃到豆腐的,如今吃到豆腐了?”
这一说许大篓子掯下头,不好意思了。
“眼下还没吃,吃到豆,豆,豆腐。”
许大篓子应道。
老沙夫妇看着他笑起来。老沙老婆说:
“大侄女等了一年多,别说看到豆腐,听别人吃豆腐就淌口水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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